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落日在我眼前红花花地晃。前面就是军区了,美国的一个陆军基地。我停下车,把守门岗的黑大兵直直地看我,眼睛像长了刺。我这张典型的亚洲人的脸,会不会在他的脑子里滤出一张间谍的脸?
这不怪他,“9?11”以后,美国上下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听说西点军校关了,呼维水库关了,连通向水库的高速公路也对外界关了。“9?11”以前的军区可友好了,张开双臂喜迎四方来客。我喜欢里面的青山绿水,也爱湖心岛上的野柿子林,十一月的时候,红艳艳的果子像秋天的眼睛。熟透了的柿子落在地上没人理,幽怨中发出酒一样的沉香。秀姿曾经告诉我,她妈妈会酿柿子酒。
我摇下车玻璃,还没来得及对门卫解释,一辆雪白的宝马开来了,车上肯定是秀姿。大兵放了我。这儿的人谁不知道,她是将军的夫人。我真羡慕秀姿的皮肤,比蜂蜜还要嫩亮。眼睛也生得美,像汪满了清水,水中流转着云彩和天光。她曾经穿过一件贴身的旗袍,恍眼看去,像旧书里的美人儿。
秀姿的身世是一本传奇。祖上三代侨居越南,皆为循规蹈距的良民。秀姿的父亲酷爱中华文化,在一所大学教授中文。母亲也出身书香门第,夫妻恩爱,琴瑟合鸣。可是老天偏有不测风雨,父亲被政府诬为叛国者,惶惶不可终日,幸与一美国军官萍水相逢,全家人才上了开往夏威夷的军舰。那军官命中注定是全家的恩人。
以难民的身份,一家人在美国扎了根。父母开了家杂货店,日子慢慢红起来。难忘当年的恩人,夫妻二人登报托友,辗转打听到军官的下落。这个世界其实很小。六十英里外的美国陆军军区,军区清幽的湖边,一栋栋漂亮的房子,房子的主人都是美国的将军们。
绿茸茸的青草一直染到蓝色的湖波中,天边一群雁,与落霞一同飞起来,像一轴流彩的动画。烧烤的香味在空气里舞蹈。将军拉起秀姿的手,洪亮的声音在发抖:“时间会过得这么块?15年前我还抱过你。告诉叔叔,*爱吃什么?”
“螃蟹腿。”秀姿的声音比水果糖还脆亮。
那是秀姿*美的记忆。她常和将军的女儿站在湖边喂野鸭。“这是天鹅,每年冬天从加拿大飞来,每年都带来好运。”将军的一双手搭在秀姿的肩上,秀姿回头望他,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灰尘。
第二年的冬天天鹅没有来,好运也不会再来。秀姿的父母在进货的路上,惨遇车祸。秀姿立在空旷的房子里,幸福像水一样流走了。谁在黑夜里敲门,将军来了。她的泪里有了柔媚的光。
那是一个春天,将军执意要离婚。亲友听后大惊,以为将军中了风,都什么年龄了!难怪美国有句俗语:没有比老糊涂更糊涂的东西了!老房子要是着了火,肯定要烧一大片。
哪能眼睁睁看自己的房子化为灰烬,将军的妻子泪流满面:当年你对我海誓山盟,结婚后我为你生儿育女。那些日子,你在战场生死未卜,我在家里日夜祈祷……无奈将军的心着了魔。
妻子到底坚强,咬着牙对女儿说:我们搬家吧!女儿心如刀割,转头冲向秀姿的家里:你这个越南难民,干吗不滚回家去!
到底谁该滚。秀姿只是笑。
*次和秀姿相识我还是学生,课余在一家中餐馆打工。她刚一坐下,便对着墙上一幅国画发呆,嘴里直念:明月松间照,青泉石上流。
“你念的是唐诗?”我为她端上一壶乌龙热茶。
她点了点头,又说:“王维写的。”
鬼知道王维是谁,为了和她套近乎,我装出很懂的样子,装出这个样子还不是为了多套小费。
我很成功。临走时她把小费放到我手上,我以为是张五美元,连声道谢,展开手掌一看,吓我一跳,美元上的脑袋不对,不是林肯的那张苦脸,而是二十美元的杰克逊。我只当她给错了,她又急又真地说:“明天是我的婚礼,希望你能来。F军区的教堂,这是地址。”
婚礼后我们成了朋友。秀姿问我,你说我是中国人还是越南人,我说你当然是中国人。她叹了一口气,因为这里的人都把她当越南人。
将军真的爱她,二楼朝湖的房间给她当了书房。一丈来高的落地窗,把窗外的湖光山影收成了一卷长画。房内换了家具,秀姿说她不想闻别人的气味。
那些古色古香的中国古董,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。还有紫檀多宝阁,雕镂出的龙凤,都是活灵灵的。台面上的玉观音和景泰蓝,亮出了雍容华贵。她对我说,这地儿可以拍“红楼梦”了。
我说去湖边走走吧,她说湖边到处都是鹅屎鸭屎。我说无所谓。她还是没有动。我忽然懂了,踩脏了的鞋子,怎能再回来踩她的地毯。 她忽然笑了:“会有士兵定时来扫的。黄昏的时候我们再去湖边走。”
“士兵为将军扫鸭屎?”我听得发笑。美国部队也是等级森严。
哪儿都等级森严,无论是古今还是中外。
我的朋友也成了秀姿的朋友。秀姿喜欢开将军的吉普,载着我们一群人在军区内瞎逛。军区很大,公路纵横交错,好比一座独立的城市:有教堂,有银行,有医院,有麦当劳,有高尔夫球场,还有高耸的水塔。公园依水而建,处处风光如画。
“我带你们去南湖。”有天秀姿对我们说。那还是在“9?11”以前,军区依然对外开放。每到周末,附近不少人家来渡假。*激动的是在南湖乘飞船,那是部队搞的副业。这种船可以上天下海,一旦上天,就亮出双翼变成飞机,绕城悠上一圈,再慢慢降落水面,一旦下水,双翼收回又成了船。
众人排队买票,没想到出事了!一个叫小伟的男生,见四周山青水秀,忙拿出数码相机。地上忽地冒出个女军官,威风凛凛像头豹子:不准照,不准照!
小伟收了相机,事情本该平息了。不知道秀姿干吗要跳出来。她的嗓音那么锐亮,像阳光下的刀片:“如果不能照,请问有告示吗?告示在哪儿?”
女军官见了秀姿的家属证,声音软了大半:“我们是得到上面的通知,要对军区保持警惕,要防止外国间谍。”
“如果要防间谍,干吗还要对外开放,既然开放了,任何人都有照相的权力。”
“我们也是执行命令,希望你理解。”
“我的朋友全是间谍,我就是间谍的头,来抓我好了。”秀姿的脸通红,一对凤眼已经瞪成了杏眼。我们成了公众的焦点,沙滩排球场上的红男绿女也停了比赛,跑过来瞧我们的热闹。怕事情收不了场,我们忙把秀姿往车上拉。她说:“我受不了那女人眼中的歧视。”
“我怎么没看出来?”小伟问。
“你没看出来,当然没火气,我看出来了,就受不了这口气。”
这么一闹,谁都没心情玩了,秀姿建议去逛店。我们求之不得。我*爱军区的商店(其全称为“POSTEXCHANGE”,简称为“PX”),价格太诱人,简直是半卖半送。运气好,还可以撞上里面的大削价。我就买过10美元一瓶的法国香奈儿5号,但秀姿泼我的冷水:可能是假货。
“这是部队的店!”
“部队的店没有竞争,负责采购的人有多少鬼呢。听说有一年他们进的罐头,里面还有苍蝇。”
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,我还是要买。不仅是化妆品,各种肉类和蔬菜,一磅中虾才2.99,外面至少也要5.99美元。一磅三文鱼才1.99,外边至少也得4.99美元。国家对部队还是给了关照。我们这群穷学生,沾了秀姿的光,也沾了部队的光。
时间快得像翻书,很快就翻到了夏天。那个暑假我选了四门课,每天忙得天昏地暗,恨不得把一分钟拉成一小时。秀姿打来电话,我三言两语只想敷衍。有一个深夜,她不屈不饶的铃声像在喊冤。
“我再也受不了那老头子!”
老头子年龄确实老了些,但是他的身份和地位,他背后的力量,也足以托得起她的委屈吧。
“他背着我去看老妖婆!”她的声音暗淡而飘忽,像冷月下芦苇的影子。
“那又怎么了?”
她字字都在寒栗:“我*恨那个女人。”
时间朝前推了一段,那是秀姿的黄金时代。父母都健在,两家人常常聚会。将军妻子热情大方。秀姿那时喊她阿姨,还当她是世上*美的阿姨。
那天将军长年在外的儿子休假回家,将军便开玩笑,要秀姿当她的媳妇。大伙儿一笑置之,都没当事儿,但阿姨的脸上却浮出阴冷的笑,虽是稍瞬即逝,秀姿却抓住了。阿姨浑然不觉,侧过头来依然对秀姿笑,虚假透明的笑。
秀姿开始主动出击,邀将军儿子打网球,喝咖啡,看橄榄球赛,有次还陪他去把头发染得个五彩缤纷。
阿姨气坏了,两个女人在无意的相视中忽然心知肚明,谁也没看出波平浪静的水底下还滚动着什么。
秀姿的父母察觉出女主人的脸色,不再拜访将军。但是将军的热忱像是一道命令:“我知道你们店里忙,就让秀姿一个人过来,我答应过她的,只要买了船,就开到湖心岛上野餐。”
秀姿当然要去。一想到阿姨愤怒的眼,她就开心。上船的时候,她执意不穿救身衣,“这是法律,上船的人必须穿。”将军走到她的身边,声音很温柔。她看到阿姨灰白的脸,船还没有起锚,她的心底全是快乐的浪花。
“去那边钓鱼。这里没有大鱼。”上了湖心岛,阿姨话里有话。秀姿将计就计。她们的面前是棵野柿子树,树上的果子还没有变红。
“我儿子其实有了女友。”
“还有呢?”秀姿若无其事地笑。隔着纵横交错的野柿子树,两个女人同时看见将军矫健的背影,他已经摆好了两个炭炉,一个用来烤肉,另一个用来煮海鲜。
将军一直往锅里丢螃蟹腿。家里有谁爱啃螃蟹腿?没有!阿姨骄傲自己的血统――英格兰贵族的后裔,破落了也是高贵的。她从小就被母亲教育,喝汤不要出声,沙拉的叉和正餐的叉必须分开,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吃带骨头的肉类,比如鸡翅膀,鸡大腿,还有那些没有去壳去刺的虾和鱼。嫁给将军后,虽然变了一些习惯,她依然按自己的方式调教孩子――她的孩子没有一个爱啃螃蟹腿。
红亮亮的螃蟹腿装进大盘里,返照着太阳的光,像烧红的针,针针扎过她的脸。无限的恨意如汽油泼来,眼睛自然被点燃了,吐出了火苗子。
秀姿不紧不慌,迎着她的火苗子:“我昨天还和他通过电话,他说他想见我。”
“你到底想干什么,别以为这是个自由的国家,一样要看门当户对。”
阿姨呼吸急促,眼前似有暗影蒙住了她的视线,她猛抬右手想去驱赶,没料到手指上的钻戒扯了头发――她金褐色的头发,本来梳成个漂亮的发髻,骄傲地盘在头顶,可惜这一扯,不争气地坏了发型。
秀姿气定神闲,含笑看她:“去你的门当户对,这是美国!”
“但是你不配!”阿姨咬牙切齿,再也把持不住风度:“你这个――越南难民――滚回你的越南去。”
“滚回你的英国去!”秀姿没有喊出声。但牙齿不停地抖,似乎想咬破舌头――咱们走着瞧,到底谁先滚。
月亮从薄薄的浮云里游出来,又渐渐地升高了,我和秀姿坐在一部废弃的直升飞机里,一切都在月光里浮动,包括她刚才讲的那个故事。
“抢走她的儿子并不让我觉得胜利,只有让她滚出这栋房子,才是我彻底的报复。”
这一场报复的婚姻。
一阵凉风吹过,带来花香和远处军营里吹号的声音,像月光下的影子,又像一条银亮而透明的细丝,拖长了:“咿――咿――呜――呜――”清冽而悠扬,在夜色里漾来漾去,恍惚是在耳边又恍惚是在天边。
军号在提醒官兵们――熄灯睡觉的时间到了,又是一天过去了。